庄里镇是我的家乡,她地处关中平原,背靠梁山,面依漆水,是富饶了千年的风水宝地。打我记事时起,镇上就有一道美食,让我流连忘返、魂牵梦绕了半个世纪,它就是水盆。
水盆又叫水盆羊肉,也叫羊肉泡馍。但它和长安城里的泡馍是有区别的,庄里镇人认为长安城人没文化,明明是煮馍非要叫成泡馍!庄里的水盆是一碗清汤,白里透着淡黄,成片的羊肉沉在汤底,骨髓油暗自涌动,碧绿的香菜浮在表面,袅袅香气萦绕。一般一碗汤配两个烧饼。富平的烧饼也极有特点,它在揉馍的时候会加入茴香和花椒,再抹点盐和菜油。先在平锅上烙,再放入炉膛里烤。出炉时焦黄透亮,两面鼓起来,中间是空的,只有两张脆皮。
庄里人吃水盆,一只烧饼用来夹肉,一只用来泡在汤里。他们将筷子叉开,从烧饼的边缘插进去,上下一晃,烧饼的两张脆皮像蛤蟆嘴一样张开,一团白气裹着奇异的香味扑进鼻子里,很多食客还没吃肉先被烧饼的香气醉倒,两腮内一汪水早已溢满了舌根。馍刻开后,先将油泼辣子抹匀,再将碗底的肉捞出来放在馍里铺平,然后用筷子蘸点盐洒在肉上。此时将馍合上,放下筷子,右手捏起一颗蒜来,不用剥皮,只用门牙在蒜蒂上轻轻一磕,牙朝皮里一伸,半颗蒜已进了嘴里,而蒜皮像开裂的花瓣张在空中。然后张大嘴咬一口馍,肉汁伴着红油噗嗤一声流出来,顺着手指和手背淌着。下来再将泡的烧饼捞净,一碗鲜汤将缝缝一灌,就碗底朝天了。
小时候吃水盆只能在镇供销社的食堂里,庄里镇人称它为“二店”,因为还有一个叫“大店”的地方。它在城墙东门外的护城河边上,那其实是一个车马店。外来的人赶不上进城的时间,会将车马停在“大店”里,顺便住宿,等第二天城门开了向西步行五百米就能在“二店”里吃水盆了。
二店很大,是土木砖瓦结构的安间大房。饭厅有几间教室大,摆放着十数张实木的大方桌,屋顶有两排淡绿色的吊扇。操作间和饭厅一样大,张着三个洞开的窗口和饭厅相连,食客们可以对操作间的活动一目了然。庄里的水盆讲究天不亮就去吃,越早越好。因为大家都觉得头锅汤纯,去的晚了,汤里会兑水的。所以庄里镇人一般不是鸡叫醒的,而是被羊肉汤熏醒的。但那时候的水盆并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一般是家里有了什么重大活动,才会去吃一次水盆。比如要建房子或者家里来了重要的亲朋。那时候,人们吃水盆都很低调,走进二店也都低头缩首,说话悄么达息的,像是去干一件坏事。尤其是公家人或者没有摘帽子的地富反坏右们。屋顶的吊扇旋转着,大家都背对了大门,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碗,干枯的蒜皮像羽毛一样飞舞,落在他们的脖子上、膝盖上或者鞋面上,他们也不用手掸去,只等下一阵风将它们吹走。而在二店里吃饭唯一声大的是东关的一位五保户老汉,他几乎天天吃水盆。来的时候腋下夹一只白洋布布袋,里面装两只黑蒸馍,偶尔会是两片锅盔。他走进门,先在桌台上摸一只粗瓷的大老碗,走到取饭的窗口,将碗底在窗台上重重地一蹲,然后用那破锣嗓子喊:“来福,舀一碗汤,搭点明油”。叫来福的人是二店的领导,也是掌勺的师傅。只见他憨厚地一笑,赶快将碗拿进去,给老头盛出一碗浓汤来,上面飘满了明油。所谓明油,类似羊脂一样的东西,虽然不是肉,但也能嚼两下的。在长安城里,大家称它为脂花。五保户老汉能有这样的待遇,因为在庄里镇吃水盆,光喝汤是不要钱的。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二店挪了地方,盖了三层楼房,很是气派。那时搞改革开放,老百姓的观念变了,就是一门心思挣钱。来福改成叫经理,他是我们地区商业系统唯一获得全国劳动模范的人,去北京领过奖,回来的时候镇上敲锣打鼓地迎接,煞是风光。他十二岁就给二店里放羊,跟师父虚心学艺,逐渐成了庄里镇水盆羊肉的一代宗师。他长相气派,身材魁梧,声音洪亮,为人善良。后来全国发展基金会,供销社也搞了一个,调他去当主任,从此就不卖水盆了。后来基金会又烂了,发生了挤兑,来福眼看不能给储户兑现,心里过意不去,竟悄悄地在家上吊了,听后让人唏嘘不已!
好在来福传承了几个弟子,以致于我们现在还能吃上地道的水盆。二店变成了庄里餐厅,地方更大了,吃水盆的人络绎不绝。大家也不像过去那样低调了,都开始嘈杂起来。开票的时候服务员问要“单走”还是“双合”?点“双合”的人声音就很大,弄得满餐厅人都能听见,而且他还要特别大声嘱咐“不要明油哦!”然后满场子卖眼,看看吸引了多少目光。其实“双合”就是优质的,两份肉而已。
历史走到了当今时代,庄里人吃水盆从过去的打牙祭变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是全家上,吃完饭一家人一大排溜达在街上,掏钱的人必定披了上衣,手里擎一根牙签如撬杠一般在嘴里捣鼓,一边迈着方步张望,等待着熟悉的人们和他打招呼。有次回家和母亲闲聊,母亲说:“人家那谁日子过得好!”我问为啥?母亲说:“人家天天领着他妈在北头吃水盆哩!”吓得我以后只要回家,一定会强领着母亲去吃水盆,以显示她儿子日子过得也不赖。
时代在变迁,而庄里水盆依旧美味。后来我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到那里都会搜寻类似水盆的美食,吃来吃去,还是庄里镇的水盆最美!
(张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