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的窗前有一棵杏树。
杏树的树干如椽一般粗,离地一米多分了两个枝,枝上又分了小枝,小枝上长着小小枝,密密匝匝的像生了锈的铁丝。却不纠结,一个个商量好似地伸向了无垠的天空。虽然繁,虽然乱,一条条枝上却隐约了一点点的白,汇聚到干上,成了一道道白痕,曲曲弯弯的像人头上累出的汗,又仿佛眼睛中酸出的泪水。
杏树的一旁还有一棵景观树,不知是互相学习的结果,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两棵树的形状竟然惊人的像,似乎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子。
当然了,两棵树的出身根本不同。
景观树是设计中就有的,尔后从苗圃中小心翼翼地挖出,又小心翼翼地栽在了院中,经过精心护理,好不容易长成了这样。杏树却是不请自到,不管自长。才长出来时,细细的,黑黑的,站在绿茵茵的草坪中,既孤苦伶仃,又丑陋不堪。园丁见了,一锄头下去,它那瘦弱的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可过了段日子,原来的地方又憋出了一点绿,接着顶出一截条,俨然又一棵小树了。园丁一见,又是一锄头……如此反复了几次,不知道园丁懈怠了,还是心生了怜悯,便不再理会它,任凭它随意地生长,慢慢地长大。院里的人都是城里人,最次也是变成城里人的农村人,只知道院中有草,有树,却不知道是什么草,什么树,也无暇顾及哪棵树和草是栽种的,哪棵是自己长出来的。杏树便在不经意间长粗了,长高了,虽然没有被修剪过,形状有点难看,但却枝繁叶茂,别有一番神韵。
有一天,院中飘游着一股淡淡地香,这香有点涩,有点酸,还有点甜。院中人整日闻惯了饮食烟火味,一时不太适应这种香,但脑子中尘封了多年的那根弦却被轻轻拨了一下。有人好奇,到处寻找香的出处。寻来寻去,终于发现了这棵谁也没有注意过的树。正是盛夏,树叶碧绿碧绿,风卷起了树叶,一个个正在发育的果子羞羞地露出了笑靥。
这是杏。
这是一棵杏树。
对杏树我一点也不陌生。小时候,我常在故乡的东沟畔玩,对面沟畔有一棵树,瘦而且黑,就那么孤零零的站在沟沿上。大人说那是一棵杏树。那时候不允许地里栽果树,原有的桃树、杏树、李子树、林檎树……个个都被砍倒当柴烧,这棵树却怎么生长在那里?
但我一点也不想解开这个谜,只想着如何解决嘴里的寡淡。
夏天,估摸着杏长成了形,我和伙伴们便开始行动。下沟,上沟,左右张望,猫腰前行,一口气溜到那棵树下。虽然紧张、气喘不已,但面前真的是一棵杏树,它的枝叶虽然不甚繁茂,枝枝杈杈间却露出一张张清亮亮的小圆脸。正值中午,悠悠波动的庄稼地里很少有人,但我们还是急急地爬上树,慌慌地摘满两裤兜杏,又忙忙地下沟,上沟……然后掏出小杏美美地咬一口。酸,真酸!但这酸却不是普通的酸,酸中似乎隐含着一种清香。
吃完杏,又去看对面沟畔那棵杏树。艳艳地阳光下,眼前似乎幻化成了一幅画,一幅浓淡相宜的油画,油画中央有一棵瘦骨嶙峋的杏树,似乎很孤独,又似乎很满足。
多少年了,这幅画清晰地嵌在我的心里,凝结成了永恒的记忆。
现在,杏树已经长在我的窗前,和我相依相伴了,我心中蓄积了多年的乡愁被唤起的同时,似乎又有了另一种感受。于是,我开始驻足于杏树前,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体会它的一颦一笑。
春天,铁丝状的枝条密匝了许多,仿佛杏树刚从梦里醒来,正欢快地伸胳膊蹬腿呢。鸟儿商量好了似地飞来了,栖息在它的枝头,欢快地啁啾着,泠泠然如在自己的怀抱中歌唱。一场细雨后,杏树枝上绽出米粒大的小点,粗看和树身一般颜色,细看却露出微微的绿。小点一天一天在长,颜色也一天一天地在变,不经意间竟成了红色的花蕾。花蕾不约而同地绽放了,黑瘦的树倏忽间丰腴起来,幻化成了令人炫目的雪树,似烟,似雾,似梦,似幻。又一场风雨后,白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了,悠悠忽忽地,宛如电影里正从山崖坠落的娇艳美女……
花落了,树还在长。树怎样长看不见,看见的是树叶。一片,两片,三片……无意间,树就成了绿树,绿的似乎要滴水。阳光披散在上面,泛出粼粼的光,多彩,绚丽,悦目。风拂来了,树叶欢快地舞蹈起来,露出了藏在枝杈中的小杏。小杏大拇指指头般大,青绿青绿的,上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白绒,仿佛一个个顽皮可爱的小孩的笑脸,谁看了心都会那么地动一下……
终于,杏熟了,一个个黄澄澄的,上面还洇着淡淡地红。
杏树没有归属,杏自然便是院里每个人的。有人走到树下,顺手摘一个杏,洗也不洗,送到嘴里,脸夸张地蹙在一起,又舒心地展开,然后啧啧道: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杏了!于是,大伙都去摘,都去吃,很快树上的杏一个个落在了人们的嘴里,树梢上够不着的落在地上,也被小孩捡着吃了。杏树呢?当然不会有什么怨言,相反,似乎还有那么一种轻松感,幸福感,继续随意地伸展着枝条。枝条伸过了头,碍了一些人的视线,园丁便去砍。杏树却不理会,继续一如既往地生长着。
起风了,起初瑟瑟的,继而飒飒的,接着又呼呼的,树叶伴随着风声开始凋落了,一片,两片,三片……树枝又成了一团生了锈的铁丝,只是一个个铁丝又长了许多,黑了许多。更惊奇的是,树杈间竟然还有两个鸟巢,虽然小,但却缜密的一丝不苟。只是不见鸟,让人陡增了诸多想象。
杏树旁边那棵树呢?自然也在生长着,但它从不开花,更不结果,只是树叶有时候青,有时候黑,有时候红,倒也和景观树的称呼名符其实。
每一次,我虽然好奇地打量着这两棵树,思绪却不知不觉地飞到了故乡的那棵杏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