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与两个奶奶一共生了多少个孩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成人的有三儿、五女。虽然爷爷是个受苦人,可五个女儿嫁的却都是富裕人家,也就是方圆几十里的地主、富农、举人和乡绅之类的有钱人家,收了不少彩礼。
这五个姑姑中,我最早认识的是大姑。
那是1965年冬天的一个清晨,父母上班之后奶奶就揭开被子,将我从热被窝里赶出。“往起走!黑了不给下睡,第二天不往起走!”大约早上八九点钟,风嗖嗖的,房檐下挂着一尺长的冰溜子,天气很冷,我抱着一个干馍,躲在单元门洞里啃着。这时,有一个头上围着围巾、个子比较高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个信封,问:“你晓得王文章家在哪里不?”“王文章是我爸。”我说。没想到这个老太婆放下包袱,拉着我的手就开始哭:“哎呀,可找到了。”我将老太婆领回家,她一看见奶奶,俩人就抱头痛哭。她就是我大姑,是我爷爷和前房奶奶生的。我奶奶与爷爷结婚时,她才几岁。虽然大姑和我父亲是同父异母,但她曾帮奶奶带过小时候的父亲,因此他们姐弟感情很好。
大姑虽然嫁了个有钱人家,但解放前姑父家已败落,家里成分不是很高,也幸运地躲过了土改斗争。大姑的一个儿子也曾被父亲带出来工作过。但是,大姑父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去世了,丢下了不到50岁的大姑。当时大姑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两个儿子也已成家,但大姑的生活却因多种原因没有着落。因此,大姑便想到来西安投奔弟弟。
大姑说,她是一路拿着信封皮,从老家步行讨饭到西安的。走了两个多月,每见到一个窗口就喊“妈”,直到今天才真正找到了“妈”,也就是奶奶。
梳洗打扮后,我才发现大姑其实很漂亮,头发黑黑的,眼睛大大的,个子较高、皮肤较白,尤其爱笑,就像一个菩萨。大姑叫我起床是这样的:“猴小子,起床了,再不起来太阳就照在光屁股上了!”大姑人也勤快,一来就帮着奶奶干活,洗衣、做饭、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做鞋子和鞋垫、打扫房子,忙个不停。父母亲很高兴,对大姑很好,大姑对我也很好。逢年过节家里吃好东西,一人一份,奶奶的那份舍不得吃,一般都给了弟弟;而大姑的那份,肯定都留给了我。父亲还会抽时间带大姑看病,出去转转,观赏风景,还给大姑做了她喜欢的平绒夹袄,并试图给她在西安找对象。
一段时间后,大姑的心情和气色好了,看起来比刚来时年轻了十几岁。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改变了大姑的命运。解放前后,父亲无论在延安、扶风县,还是在党校和商洛学习工作时期以及调到西安庆华厂时,他一直都配有手枪,有持枪证。四清运动时,厂里要求收缴枪支,父亲就将枪上交了。记得当时保卫科科长来家收枪的那天,我在旁边看着。那是一把五四式手枪,枪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平时用红绸子包着,放在枪套里。我看到他们签字交接,保卫科长把枪装进包里带走了。1966年冬天,我们住的那栋楼房,距家里窗户十几米处,有工人维修下水道时从井里挖出了一个油布包,包里有几十发手枪子弹。
当天下午正吃着饭,家里来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把我们家连大姑一起大小9口人带到招待所分别审问,并把家里翻了个遍,甚至把奶奶和大姑小脚上穿的鞋都脱下来检查了。也没查出什么,到晚上12点才放我们回家。这件事把大姑吓坏了,从此再也不敢在西安待了。
不久,大姐将大姑送到黄龙县,大姑的一个女儿家。以后再就没有什么音讯了,家里只留下一张大姑和家人的合影照片。
1976年春节,我随二舅回陕北老家过年,临回西安时去看望了奶奶,碰巧遇见了回娘家的大姑。大姑这时已明显老了,手里拄个拐棍,头发已花白。她把我拉到一边的窑洞里,解开大襟棉衣,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手绢,哆哆嗦嗦找出两元纸币,硬是塞给了我。当时我已16岁,正上初中,按道理不该接大姑这钱,可我却鬼使神差、稀里糊涂地接了。两元钱对城里人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于当时的大姑还是个很大的数字,基本上可以够她在农村生活一年。因为,他们一年四季只需要买盐和火柴,就可以勉强生活了。后来,听大姐说,有一年她去看大姑,大姑正坐在窑洞门前,边晒太阳边脱下棉袄捉虱子。当时披头散发,头发已完全苍白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大姑。她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形象就定格在大姐的描述里:黄土高坡下,一孔窑洞的门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光着脊梁,翻开棉袄,在捉虱子。
王 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