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跪着的,她一直是跪着的。羊文化博物馆内外,大大小小的石羊铜羊金羊,无一例外。
年末因为工作关系,我在陕北待了半个月,所到之处,餐餐有羊,不是羊头,羊腿,羊肚子,就是羊排,羊蹄,羊杂碎。最让人吃不下去的是羊眼睛。餐馆主人端上来一个大盘子,两边的装饰是羊角,中间是羊头骨,羊脑髓熟了,在揭开的头盖骨缝颤颤巍巍。羊嘴前面,是那对眼珠子,圆圆地睁着,安静而无力地看着筷子。陕北有羊肉宴,据说有一百多道菜,均是以羊为主材。有句玩笑话是这么说的:人到陕北,不会醒着出去;羊到陕北,不会活着出去。吃羊喝酒暖和身体,与陕北人的剽悍基因有关,更与北方的风土气候密切相连。
不单陕北,整个北方大致如此。
羊毛制成了毛笔,羊皮做了皮袄皮鞋,羊肉成了美餐,羊粪肥壮了庄稼,羊为人类奉献了一切,但几乎所有的羊雕,都是跪着的。
我一点也不理解。
参观西安市羊文化博物馆,一尊尊慈祥跪乳的雕塑让我猛然想起母亲。
母亲拉扯了我们姊妹五个。父亲忙外面的事,母亲操劳我们的上学、吃饭、穿衣。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背太阳顶星星忙一天,家家都是食饱不了肚子,衣暖不了身。母亲因此多了一项任务:扯草喂猪。一头猪可以解决过年的待客,也能换点柴米油盐的零花。
但喂肥一头猪谈何容易。苜蓿稍子人吃了,根根蔓蔓要喂生产队的牛。分田到户后,家家都喂猪养牛羊,田塍上的草是各家争抢的宝贝。母亲总是做好了饭,在我们吃饭时节,挎上竹笼去寻猪草——那时田野地头抢草的人最少。
记得一次,母亲扯了一笼猪草回来,不像往常端那碗早已凉了的饭,而是挑了一双大竹笼又匆匆出去了。
久等不见,我随父亲出去找。终于在一片刺林找到了母亲。一片一人多高的野刺荆围住了一圈地,里面长着茂密的青草,母亲正在里面挥汗如雨。
“你怎么进去的?”我迷惑地问。刺荆密实参差交错,靠近都成问题,稍不留神皮破血流,更不要说挤进去,所以少有人去冒险。
母亲不回答,只说“接着”,把一抱一抱的草从里面扔出来,扔出来,满满装了两大笼。父亲挑着担,我背了一个小捆,母亲背上还驮了一座草山。
母亲扒拉饭的时候,不知何时从凳子上溜下来睡着了,饭碗紧扣在掌心,双腿蜷在身下——活脱脱博物馆里羊塑的模样。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蜷腿端碗睡着的样子,一直雕刻在我心里。
有一首诗说“,狼吃了羊,羊吃了草。狼和羊死了埋进土里,土里长出一棵草。狼和羊都在草里。”
母亲已走了多年,也在草里。
大凡高贵都谦卑地蜷着腿,跪在自己历史和信仰的草里。
吕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