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口有条大坡,站在大坡上望,上面是塬,下面是川道。
大坡以前是土坡,是车辆上塬拉煤的主要干道,也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每到下雨的时候,路上的雨水就把它冲得渠渠洼洼,我们放学归来,总要穿着胶雨鞋在这里玩耍一番。有时候雨水冲刷得比较深,它就露出了一些“宝贝”,我们便拿着从废弃喇叭上面拆下来的吸铁石,在这条大坡上寻宝,铁片、螺丝、钢筋棍、啤酒瓶盖等一系列遗落在这里的铁制品又被重新发现。这些东西能卖钱,每逢下雨,我们都要去这条大坡上寻宝,然后把寻回来的宝物一点一点攒着,攒上一段时间,用我们的小手一掂量,份量差不多了,就站在大坡上盼着收废品的大叔来。
大叔来村子里时间不固定,一切随心情,他要是哪天想着村里的娃娃嘴馋了,想吃糖了,就推着他那二八大杠,架着两个大老笼从大坡上上来了。他最喜欢我们这些小孩,也喜欢逗我们笑,我们寻来的那一堆宝贝,他只需给三四毛钱就可以拿走了。那时,三四毛钱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都算是大钱了,不仅能买到小卖部里的麻辣片、果汁,还能买到牛轧糖,这使得我们经常为这样的寻宝活动而乐此不疲。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才发现这条大坡不光属于我们这些孩子。
为了生计,村里的乡亲们在大坡下面干活,我爸妈也不例外,他们每天都要从大坡上下去,再回来,无论天气如何,多么辛苦,他们只要每天在这大坡上来回奔波,家里就会有收入。
除了要从大坡上下到川道里去干活,爸妈还要爬上大坡到塬上去种地。可能是觉得旱地里种菜糟蹋大,所以他们不太喜欢种菜,一年一度给地里种的无非是些麦子和玉米。那时,我每天的家庭作业基本就是上学和种地,不是拿着锄头在帮忙种玉米,就是在地里锄草,再不然就是在大太阳下帮忙捡拾麦子。我的千层底布鞋时常是装着一鞋窝窝土,有时候带到了家里,有时候带到了学校,有时候随着那些夹带的麦粒在鞋子里面翻滚,一不小心就落在了村里的土路上。
除此之外,大坡还是一个重要的窗口,村里有许多人从这里走出去,或求学,或打工,或出嫁,有的人留在了大城市,有的人一年半载回来一次。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大坡后来变成了水泥路。那些逝世的老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抬上大坡了,而是由新式灵车拉着,一路摇摇晃晃地把他们送归于刨了一辈子的黄土地里面。我们这些小孩儿们,也都长大了,不再满足于那些雨天大坡上发现的“宝贝”,也不再会对三四毛钱的东西怦然心动。我们从大坡上下来,去到更远的地方求学、工作,每天坐地铁,刷抖音,在大城市里忙碌着。
有时候,我总觉得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大坡上曾经发生的一切;有时候,却又总是会在深夜里想起这里的种种,焦虑不安。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回来了。
当我又重新踏上这条大坡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条大坡一直都在。不论这个村子里的人走出去多久,在外面混得如何,它都静静地在那里等着,哪怕是经历了岁月的巨大变迁,它仍允许所有人从这里经过,从未有半点私心。
赵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