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生活好了,吃多少回洋槐花,即使摘得再嫩、做得再好,始终觉得没有记忆深处外祖母做的那一碗洋槐花麦饭的纯正味道。
“四五月槐花馥郁香,玉姿雪态倍芬芳。”初夏来了,洋槐花渐渐地绽放了。阳光下远望,洋槐花刚从花苞里冒出白头,眼尖的人们看见了,味蕾里分泌着唾液,互相念叨着:“洋槐花终于开了。”吊起人们满心的盼望。
洋槐花花期极短,盛放期仅三两天时间。树下抬头,一串串洋槐花,轻盈透亮,洁白如雪,又宛如刀币。幽幽的香,淡淡的甜,随风一缕一缕地扑鼻而来。像曼妙女子一样,顾盼生姿,惹人怜爱。小孩子吃过早饭,便村前屋后寻来跑去,不经意间找到一棵老洋槐树。仰起脸,看到质朴素雅的洋槐花,立马跑回家,叫来大人,将树枝拽下来。晚饭时,母亲们便端出白里含青的洋槐花麦饭,香喷喷,好吃极了。
洋槐花麦饭好吃,但花不好采摘。树枝上长满了小刺,一不留神就扎到手。这就讲究一个“捋”字,须小心翼翼,左手提着树枝,透过树叶瞅准了,食指、拇指在枝丫上轻轻捏住绿渐浅黄的花蒂,用虎口和手掌轻轻兜住,慢慢一捋,薄如蝉翼的白花瓣,一把把跌入篮子里,惹人欢喜。捋一篮子洋槐花,竟要两三个小时。时间一长,指肚有点变黑,其实那不是脏。“雪色凝脂迎日月,娇姿含露净尘埃”,哪里还有比洋槐花更干净的食材?风吹雨淋,吸日月精华,仅几天工夫,干净得都来不及沾尘带灰。黑是花苞里沁出来的糖分,怨不得人人都爱吃洋槐花;连蜜蜂都来凑热闹,吸吮着花粉花汁。绿叶白花,满院清香,充满了诗情画意。放一把洋槐花入口,草木清香瞬间弥漫舌苔,乏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熟知山西洪洞大槐树,而我最想念外祖母家后院的两棵洋槐树。一棵枝繁叶茂,树冠能遮住大半个院子;另一棵稍微小点,也需站在平房顶才够得着。每年舅舅都会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去捋洋槐花,吃外祖母蒸的洋槐花麦饭。
洋槐花麦饭,是地道的关中美食。做麦饭的食材,可以用日常的洋芋、芹菜,还有荠菜、苜蓿等野菜,但这些怎比得上素洁清雅、出类拔萃的洋槐花呢?洋槐花干净地捋下来,能直接食用。但外祖母极讲究,所以会先把洋槐花细细摘去花梗和叶子,清水淘洗两三遍,晾一两小时控干水分,再拌面粉揉匀后上锅开蒸。不到半小时,满屋飘香,隔壁四邻都闻得到那一股股香甜味。等揭开锅盖,油泼辣子一泼,再滴上几滴香油,放一勺盐,清香扑鼻,松软濡口,馋得我急不可耐,用手抢抓一把塞进了嘴里。这是花香的味道,瞬间点燃舌尖,香爆味蕾,直抵肠胃。心想,不知道外祖母使了什么独特手艺,让人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过去,填不饱肚子的饥荒年代,洋槐花麦饭几乎成了主食,采摘后储存,或蒸或煮饭,天天吃、顿顿吃。不像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纯粹尝尝鲜。外祖母蒸的洋槐花麦饭,不用五味调料,没有秘方,简简单单,平常无奇,却吃得人满口清香,搁不下碗筷;才吃过就回味,盼着来年再吃。外祖母头顶手帕,颤颤巍巍挪着小脚,给近十口人做了一辈子饭,槐花饺子、槐花煎饼、腌槐花酱,变着法儿换口味。
记忆尤深的,是外祖母自制的洋槐花汤。几只归巢的鸟雀落回树冠,青砖黛瓦的烟囱呼出雾霭般炊烟。外祖母将洋槐花放进烧开的水中,放十几颗枸杞,添两把紫苏叶儿,再勾点芡,一大锅洋槐花汤就好了。白汤飘雪,红白相间,煞是好看,特别是那沁人心脾、浸入灵魂的一丝丝清香甘甜,给孩童的贫瘠日子带来了口福和幸福。谁不盼着苦尽甘来?我竟连喝了三碗,肚儿滚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如昨,回味悠长。
(高 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