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出生于1919年,是个童养媳,曾祖母管教十分严厉。奶奶四岁裹脚,曾祖母生拉硬拽地把脚揉捏成米粽状,四个脚趾头叠一百八十度压在脚底板下,再用布条裹起来缝好。起初裹得不紧,过几天松一松再裹,一次比一次紧,直到四个小脚趾挤到脚心,压到脚底。曾祖母成就了奶奶这一双小脚,曾经是十里八村姑娘羡慕的“三寸金莲”。解放后放足,因她的脚裹得非常成功,既小又周正,四个脚趾“跪”在脚掌里,深深地陷进脚掌的肉里,已经放不开了。
母亲生下我时,奶奶54岁,身体硬朗,我家的家务活基本由她说了算。我很佩服奶奶的小脚,很忙,去溪边洗衣、泉边洗菜,平房顶晒酱,晾谷场上晒粮……灶台边是她,编草鞋、养鸡、喂猪也是她。
我们姐弟三人是在奶奶的背上长大的。我两岁时有了我大弟,五岁时有了我小弟,我记事起很是羡慕在她背上的弟弟,见她一根布带从娃娃后背经过胳肢窝到她胸前十字交叉,绕过娃娃的大腿到屁股后面打个结,娃娃就背到她背上了。小脚不能大踏步走,只能小碎步,脚后跟着地噔噔地走,背上的娃娃就像在摇篮里,我经常缠着她放下弟弟背背我。
摘菜对奶奶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菜园子在山坡上,爷爷和父亲用石头垒的“梯田”,有三四层,小的几平方米,大的十几平方米,填上土和家肥便种上蔬菜。奶奶是家中的“大厨”,做什么饭摘什么菜她都是亲力亲为。要去菜园子得上十几个石台阶,再走一段斜坡土路,一只脚上前一步,另一只脚紧跟着挪一步,挎着的竹笼,时不时得放地上当“拐棍”。摘来的菜,邻居家没有的,也会分给一些。
长大后,每次远行奶奶都要坚持送我,心疼她的一双小脚,不让送总难如愿,搀扶她,她总是笑着推开,说是搀着就不会走了。老泉旁边竹园的斜坡是奶奶目送我远行的“驻地”,我下坡过沟,在绕过山梁前回头向奶奶挥别,只见她小小的身影在山坡的开阔处站成了一棵翘首北望的树。
有一年回家,奶奶坐在山墙边的木墩上,发髻蓬松,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腮帮鼓鼓地在吃什么。我叫了几声奶,她扶着山墙站起来,吞下嘴里的东西,两手又连忙护住上衣兜:“谁呀?”“你谁呀?”奶奶不认识我了。我拉起她的双手:“奶,你兜里装啥好吃的?”“没有。”又去捂兜,惶恐得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我禁不住泪眼滂沱。母亲说奶奶痴呆有半年了,谁来看她都不认识,经常把吃的菜不管生熟都装兜里。母亲怕她吃坏肚子,批评她,她就偷着装,藏着吃。听罢,我又心疼又难过,好说歹说才掏了她的兜,大大小小三个桃和一根吃了一半的黄瓜,黄瓜递给她,三个桃我和着泪吃了。
过了三天,她才想起我,叫我乳名,我高兴地抱起她,她的身子骨很轻,索性转了两圈,奶奶张大没牙的嘴“哈哈哈……”“哈哈哈……”我也跟着笑得没心没肺。我帮她洗脚,脚瘦得皮包骨头,但依然很白,白得毫无血色。指甲剪了,茧子刮了,换上干净的裹脚布和袜子,从箱子里取出母亲给她纳的“千层底”穿上,抚摸着她的“三寸金莲”,已然不觉泪流满面。
收到奶奶生命垂危的消息,我连夜往回赶,还是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奶奶睡在漆得油黑的棺材里,棺材放在条凳上,周围铺着麦草垫。我坐在麦草垫上嚎啕大哭,哭累了,头靠在棺材上睡着,醒来,想这是陪她睡的最后一晚,又难过地哭。封棺前见奶奶最后一面,她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寿衣,睡在她的“房子”里,只是显得更瘦小了些,更苍白了些,可孝歌声声提醒我,她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奶奶去世时享年92岁,是我记忆中老院子最后五位小脚太太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如今奶奶虽已离开多年,但她那和蔼慈祥的音容宛在,勤劳淳厚的形象依稀还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