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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秘语(节选)
祁云枝


  祁云枝: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出版有散文集《我的植物闺密》《低眉俯首阅草木》《植物智慧》《草木祁谈》等多部,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在海外出版。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整个秋天,种子们星罗棋布,在不同的高度和维度上梳妆打扮。它们涂脂抹粉、描眉画眼,一切就绪后,开始唤风、唤雨、唤水流,唤身穿皮毛的动物,唤小鸟的肠胃、人类的嘴巴……一旦邂逅,便从高空跃下,从地面起飞,在半空里弹射,于水面上漂浮,或者,干脆搭乘动物和人类这一辆辆目标航班,去远方开疆拓土。秋歌,种子唱得最带劲儿。
  这甘甜的旅程,让动物愉悦,也完成了种子的心愿:把优秀的孩子送到自己无法抵达的远方。诗与远方,其实也是所有草木的梦想。
  种子、风、雨、鸟兽、行人、河流,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在这互惠互利的合作中,生出熠熠的光芒。
  日历,一天天撕掉寒冷,又一个春天来临,姹紫嫣红和万千生命的迭代,纷纷从种子里萌动。大地,又一次演绎万种风情。
  
  此刻,我正在一棵高大的红枫树下拍摄小视频。
  鲜红的枫叶,在秋风里荡秋千,不时亮出泛白的叶背,发出唰啦啦的声响。眼前的枫树,宛若一条流向天际的河流,翻卷出红色的浪花。小鱼儿般欢快的种子,从朵朵浪花里迸溅出来,进入我的镜头。
  秋意渐浓。树木多穿起金黄橙红的衣裳,这是成熟的颜色,也是富足的颜色。天空里密布独属秋天的忙碌,看得见看不见的种子,在我的头顶上飞翔,奔赴下一年的生命之约。
  一旁的女贞树上,两只灰椋鸟嬉闹着在枝丫间啄食。蓝天、紫果、绿叶,组合成一幅画,鸟儿,是这幅画面上动态的笔触。灰椋鸟吃饱喝足后抹着嘴巴飞远,在鸟儿新陈代谢时,女贞子穿越鸟儿的肠胃,被播种到远方。鸟儿播种的同时,还顺带施了肥。
  我追着一粒种子拍摄。镜头里,红枫种子旋转出令我痴迷的轻盈,它晃晃悠悠,漫无目的而又充满了希望。我知道,种子飞行的方向和距离,取决于那一刻经过它身旁的风,这种不确定地飞行,像极了我们称之为命运的东西。
  我用手接住一枚旋转着落下的翅果,一枚翅果含两粒种子,像两条吻在一起的小鱼,身体呈倒八字张开。指肚那么长的翅膀,从种子的果皮处延伸出来,轻薄、剔透,看得见脉络清晰的纹理,和蜻蜓翅膀一样,自带飞翔的奥秘。鱼头(种子)橙黄,鱼尾(翅膀)鲜红透亮,不像是现实的种子,更像是仙境里的精灵。在这架小小“螺旋桨”的带领下,红枫种子轻舞飞扬。
  红枫种子成熟后脱离母体,因重力下坠的刹那,这对小鱼翅膀即刻开启了螺旋桨的功能,在空中飞快地旋转起来。一团小小的涡旋气流,出现在种子上空。涡旋气流似一团无形的手,拽拉着种子下落的脚步,为的是给风留出更多的时间,更从容地把种子带到更遥远的地方。头与尾之间、重与轻之间,让红枫种子除了拥有机械制造、仿生学和生态学上的意义外,还具备了某种哲学意味。
  一百多年前,谁会想到螺旋桨的特性?红枫一旦开花结果,就拥有且很好地利用了这个飞翔的装备。突然间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种子历险记》,每一粒看似弱小的种子,都是义无反顾的英雄。朝未知地带前行的红枫种子,拥有飞翔的独门绝技,飞行的距离长,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也一定多。如果我追踪记录一粒种子长长的一生,会不会也能写出一篇好玩有趣的《种子历险记》?
  好多次,我走进校园向学生讲述植物生存的智慧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请同学们描述红枫种子的形状。鲜有答对者,显然,很少有学生去关注。孩子的时间大都交给了作业与课外辅导,极少有时间和一株植物对话。或许,他们在难得的外出机会里,遇到红枫时只关注了它的叶色、叶形,却略过了红枫的籽实。
  学生其实也很难理解我公布的答案——红枫种子拥有一对可以像螺旋桨般旋转、能制造涡旋气流的神奇翅膀。
  这些,都召唤我把红枫种子拍成视频。爱迪生说,惊奇,就是科学的种子。让我惊诧的植物飞翔的智慧与哲理,能否种子般撒进学生心田?
  不远处的草坪上,一位年轻的母亲领着一个小姑娘在草丛里玩耍。草坪上,蒲公英像天空里的星星一样繁多。它们在这里出生、展叶、开花、结果。草坪出现多久,它们就生活多久,东一棵西一棵,此起彼伏。每年的春秋两季,园林工人都要定期去草坪里拔草。作为一种杂草,蒲公英一遍遍被连根拔起,扔掉。然而,它们魔术般变换位置,行踪不定。我甚至在通往办公楼的台阶石缝里,看到了它金黄的绽放,那一瞬,台阶无比生动。我停下脚步,用手机相机定格了它的努力。对蒲公英而言,一撮土、几滴水,就是它们安身立命的家园。一株石缝里开花的蒲公英,一只忙碌前行的虫蚁,都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生活的艰辛,或者从容。
  小姑娘三四岁,圆脸、圆眼睛、圆嘴巴,连身体也圆乎乎的。她不时弯腰摘下蒲公英的绒球状果实,举至眼前,嘟起圆圆的小嘴,呼——一群种子各自撑开小伞,向天空的高远处蹁跹,小姑娘手脚挥舞着向前追了两步,又弯下了腰。
  像是一口气吹开了时光之门,我的童年逶迤而来。多年前,在家乡的田埂地畔边,我也曾像她一样,挑选出色的白团大的蒲公英绒球,高高举起,嘟着嘴唇,把种子吹向天空。蒲公英头戴光圈,慢悠悠地向天空飞去,踏上未知又可预知的旅程。那时候,天离得很近,头顶上,就晃动着棉花般的白云。若是有人站在大树的枝杈间,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云朵。
  即便不被人类助力,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可以从地面上起飞,一阵微风就可以送它们远行。资料上说,晴朗的二级和风里,蒲公英种子可以飞翔两公里左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说的,就是蒲公英吧。人类模拟蒲公英制造的降落伞,什么时候也能从地面上直接起飞呢?
  小姑娘现在还不会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像蒲公英一样,离开她的母亲,飞到适合自己生根发芽的土地上。
  我们,都是蒲公英的播种者。我们,也都是一粒蒲公英种子。
  
  院子里,我和麦萍找到一片干净平整的地面,面对面蹲下来,掏出兜里的杏核,放在中间,伸手,齐声喊:“石头、剪子、布!”获胜一方双手掬起杏核,轻轻抛撒,杏核骨碌碌滚落,定格。取其中的一枚,高高抛起,在它落下来之前,快速抓取地上的三枚,反手向上,接住刚刚抛上去的那枚。咔,杏核与杏核相碰,发出不怎么清脆的声响。
  每次抛撒前,麦萍都要双手把杏核举至耳前摇一摇,在杏核咣里咣啷地晃荡声里闭眼祈祷一句:三个。抛撒后最理想的状态是,杏核三枚抱团,距离其他杏核一指宽。因为,抓取地上的三枚时,手指不能触碰周围的杏核,抓取的个数也一定是三枚,多于或少于三枚,都算犯规;当然,也可一次抓取四枚或五枚,数量由我们约定,数量越多难度越大,越往后玩,难度增加,考验人的反应力与手指的灵敏度。没接住高抛的那枚,碰到旁边的杏核,没有一次抓取完地上的杏核,都算输。我和麦萍玩,输赢从不以杏核做筹码,我知道杏核对她、对她家的意义,我俩玩杏核时约定,赢了的人弹对方脑门一下。
  我们玩的杏核是麦萍的,那些杏核来自她家的杏树。她家的杏子好久都没有人吃了,若不是杏核可以拿去收购站换钱,那棵杏树早就没命。麦萍的姐姐麦芹三四岁时,一个人在树下吃了很多半生不熟的杏子,滋味匮乏的年代,杏子的味道解馋。待麦芹喊叫肚子疼时,麦萍妈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麦芹到底吃了多少颗酸杏。她抱起孩子奔向医院,尚未出村,麦芹就口吐白沫,眼皮上翻,没有了呼吸。灾难降临得猝不及防,麦萍妈只能用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呼出她的心疼和惊惧。
  料理完姑娘的后事,麦萍妈提起斧头朝杏树砍去,哐哐哐的声音,再一次打开乡村的寂静。她一边砍一边哭喊:你赔我女子!杏树战栗着撒下无数叶子。麦萍爸伺机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带着颤音规劝:别砍啊,我们还指望“亨胡”换钱哩。杏,乡人不读xìng,读hēng,核也不读hé,读hú。听到“亨胡”二字,麦萍妈手抖了一下,斧头掉落在地上。是啊,一年的油盐酱醋还指望这棵树呢。她从麦萍爸的怀里溜到地上,口中喃喃念叨:麦芹、麦芹……眼泪,杏子般滚落。
  酸杏释放的丧子之痛,长久滞留在麦萍爸妈的味蕾上。从此,这棵杏树上结的杏子,他们不再问津,也告诫麦萍不许吃,单等杏子成熟后捏掉杏肉,取出可以换钱的杏核。村子里的大人都告诫孩子,桃可以吃饱,杏子伤人,千万不要贪吃。
  从夏到秋,小伙伴口袋里的杏核随步履哐啷作响。我的杏核,大多是和其他伙伴玩时赢的,也有我在村子里的路上捡的,大的大,小的小,色泽不一,我常羞于拿出来示人。
  一个蝉鸣婉转的夏日,村子里来了个货郎,货担里又圆又大的黄杏,瞬间拴住了我的目光。母亲看见了我眼里的渴望,用一碗新麦换回二十多个黄杏。那些杏子是否甘甜我已没印象,我只记得那杏核是苦的。谢天谢地,苦杏核没人吃,顺理成章,成了我的私人物品。
  新杏核个头大,差不多是麦萍家杏核的两倍,黑褐色,拿在手里沉沉的。清洗一番后,我又去门口的石墩子上打磨了杏核表面。当手感光滑的杏核在我的口袋里叮当作响时,我感觉自己好富有,仿佛怀揣了无数珠宝。
  兜里有了杏核,令人愉悦的游戏一夜间就发展到整个村子。我找麦萍玩,找丫丫、四凤和千喜玩。杏核在我和小伙伴汗津津的手掌心里,慢慢出现了包浆,玉石般油润光亮。整个暑假,我的快乐如泉水在杏核上叮咚流淌。
  十月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你有杏树苗了,快去找个地方种下。我一头雾水,母亲说你去窗台上看看,我一下子想起放在那里的杏核。三步并两步赶至窗前,天啊,我的“亨胡”!我放在两张倒扣瓦片里的杏核,一多半竟然出苗。之前多狂风暴雨,估计被雨水淋到,它们,已不再是玩具。
  娇嫩的白色小芽,从开裂的杏核里伸出来,竭力将芽尖伸向有光的一方。其中一芽已变身淡绿,胖胖的芽根处伸出几绺须根,芽尖顶出嫩绿的子叶,活脱脱一株秀珍杏树。覆盖种子的瓦片,因这萌发之力向一旁挪动了小拇指宽。我一下子愣住,心上的某根弦被轻轻拨响。在这些杏核身上,我看到了坚韧、执着,以及能屈能伸。世间死亡与新生,始终在交替,这些杏核,似乎早已洞悉了这残酷又亘古的自然法则,它们神采奕奕地开始了新生。
  杏树苗诞生的背后,是一粒杏核真实的死亡事件。种子,只是一个小小的驿站,就泊在死亡与新生的中间。
  我早就想拥有一棵自己的杏树,把它种在南墙边,这是我人生中种下的第一棵树。在那方土院里,我陪着它长大。可惜,村庄整体改造时,高高大大尚未结出杏子的它,在迁移后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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