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陕南嫁到关中来的媳妇。
　　婆媳矛盾堪称是中国家庭的无解之谜，无论婆婆、媳妇还是儿子，提起这事个个头大上火，无不是一腔憋屈、满腹牢骚，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告诉我关中地区的婆婆家法大，嫁过去“有我好果子吃”，说找对象就找没婆婆的，弄得我心里十分忐忑。
　　我有个坏毛病，爱睡懒觉，结婚后也没改过来。清晨，婆婆大约六点开始做早饭，很长一段时间给我一个错觉，是不是婆家的天比娘家的天亮得早啊？其实，她起床我是知道的，开门的吱呀声、水泥房院台的脚步声、咳嗽声、支气管哮喘厚重的喘息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拉风箱的吧嗒声，我都听到耳里。我掖了掖被子，翻个身又睡着了。“吃饭了，还睡。”婆婆敲着我的窗叫。我一骨碌爬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六点半左右。
　　刚结婚的那一年，我没上班。初嫁人妇，农活不会干，家务活一塌糊涂，由于南北差异，生活习惯不同，导致家务劳动不同。比如烧锅，娘家是不用风箱的，冬天不用烧炕；吃水，娘家是山泉水，用提或担，婆家是二十多米的深井，一个辘轳吊一只铁桶绞水。这在文学作品里见过，但经婆婆示范，还是不得劲，桶在井壁上左碰右撞，绞上来的水里带泥，只能喂猪、浇菜，绞一桶水一身汗不说，还把桶掉进井里两次。公爹回来下井捞，腰里绑一根绳，下到湿滑的、黑乎乎的井里去，我和婆婆拽着绳子另一头。每每公爹一脚没踏稳打滑，绳子猛然一紧，我就惊叫出声，婆婆也被吓得不轻。另一方面是娘家惯的。娘家的家务大多是我奶奶操持，还有母亲帮忙，田地里由父亲母亲忙活。所以，婆婆说我“你啥都不会干就嫁人哩嘛。”这是实情，我不生气，她却很无奈。
　　我怀孕后婆婆更忙了，她利用农忙空隙给孙子做衣服、鞋子。单衣、棉衣，小的大的做了两个包袱。单鞋、棉鞋花样颇多，包括虎头鞋、兔子鞋、狮头鞋、鸭子鞋等。有一天，婆婆外出回来，高兴地说：“我今见了一双五毒鞋，好看很，让我赶紧剪样样，画图案，给我孙孙做一双岁鞋。”大约一星期，一双绣着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的五毒岁鞋就做好了。平时，婶婶、嫂嫂、邻里乡亲的女眷爱来我家串门儿，让婆婆裁剪衣服或鞋样，特别是那双五毒鞋，大家爱不释手，纷纷要学习做，婆婆很开心。
　　儿子出生后，照顾我和孩子的重担都落在婆婆身上，加上地里的农活，灌溉、施肥、除草、收割、采摘等总干不完。婆婆忙得像个陀螺，但从没听到过她抱怨。
　　1999年的一个早上，天蒙蒙亮，婆婆照旧在厨房做饭，我给公爹打下手绑红辣椒，老公去卖绿辣椒。大约半小时，婆婆对我说：“饭熟了，妈气喘得很，不吃了，你和你爸赶紧吃。”说着进了屋，上了炕。
　　我把饭菜端上桌，又给婆婆舀了一碗稀饭。跨进门槛，只见婆婆坐在炕角，背靠着墙，豆大的汗珠从煞白的脸上滚落下来，胸部剧烈起伏，嘴巴大张，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喘得厉害，她断断续续地说“：妈怕不行了，柜子里的干净衣服给妈穿上，鞋给妈穿上，妈不能光脚走。”我撂下饭碗，大声吆喝一声“：爸，抱上妈。”跌跌撞撞去前头街道找车。叔叔开着他的三轮车就近送到镇医院。平时徒步二十分钟的路，这天显得格外长。我和公爹一左一右搂着婆婆，她的头就靠在我肩膀上。半道上不见婆婆喘息了，一试鼻息也没有了，我大声哭喊：“妈、妈，坚持一会儿，马上到医院！”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村卫生所的胡医生骑摩托车先一步赶到医院帮忙，等我们到了医院，就开始紧张的抢救工作。因抢救及时，婆婆最终脱离了危险。
　　婆婆从鬼门关走了一回，我责怪她不看医生，也不对我说。她平静地说：“几十年老病了，经常不离药，都习惯了。”
　　后来，我们家在城里买房了，接送我儿子上下学、洗洗涮涮、买菜做饭的任务大部分都是婆婆一个人的。好不容易儿子十岁了，又添了一个女儿，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带娃工作。
　　我儿子结婚了，婆婆比谁都高兴，忙着跑前跑后，生怕怠慢了孙媳妇儿。她穿针引线都很吃力了，却还时常戴上老花镜，坐在阳台上光线好的地方给重孙子做枕头，狮头的、老虎的、兔子的、青蛙的、鸳鸯的……她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视力不行了，做的衣服鞋子不时兴了，做个五福枕头，‘五’字吉利，代表着五福临门，给重孙留个念想。”
　　我儿媳妇回来给婆婆买了一件花衬衫、一件背心、一双鞋。婆婆逢人就说：“这是我孙媳妇儿给我买的，穿着很合身。”别人说：“有福气，把孙媳妇的福都享上了。”她乐得合不拢嘴，一脸褶子笑成了“花”。我说：“你就这么容易满足吗？”她答非所问：“你买的鞋时尚、合脚，妈也喜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都五十岁了，可在婆婆跟前，我还是个孩子，有空的时候就爱听她唠叨，天冷的时候还把脚塞进她被窝，踩着她的脚掌，让她暖一暖。她说：“有空多去看看我重孙，别跟个假奶奶似的。”每一次都不忘再来一句：“操不尽的心，我把你陪老呀嘛？”我一笑，她又翻眼睛瞅我，我说：“妈，我给你唱首歌。”她说：“啥？”我说：“婆婆就是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