暇日闲读,读到毕九歌七绝:“芍药花残布谷啼,鸡闲犬卧闭疏篱。老农荷锸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遥遥地,故园春日风光,乡间农事,便在脑海中徐徐呈现。母亲此时定会躬身田园,侍弄庄稼,夕光濡染,周身镶锦。一缕柔软的乡愁汩汩流遍全身。
于是,离开小城,抛开喧嚣和浮躁,回归乡村,回归老屋,觅夏日清凉。
闲居小村,梅雨就河鲜。阴雨连绵,终于云开日出。母亲再也闲不住了,挎着竹篮、握着小锹,下田劳作了。傍晚回来,母亲连声叹气,唉,下了这么多天雨,黄豆田、芝麻田全是草,密密层层的,再不薅掉,庄稼就长不成了。母亲脸上满是愁容,鬓发上还粘着草叶。我说,明天我也下田薅草。
说实在的,说这话时,我显得底气不足。平日除了教书,就沉湎于文字,难得下田劳动。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舍不得抛下那一亩来地,任我们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她把下田看得很神圣,好像她所有的痛苦和欢乐都与那片田地维系在一起,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这份执著,令我很是感动。父亲早已离去,母亲田间劳作的身影孤单而寂寞。我想母亲肯定把积聚的心里话说给她伺养的那群庄稼听。
第二天清晨,我和母亲来到田间。狭长的芝麻田里满是草穗,风中得意地摇摆着。芝麻已经开花,在群草的围攻下显得岌岌可危。我们弓着腰,顶着烈日,拔草、扔草,还用泥块把踩歪的芝麻秆培实。我的眼前全是耀武扬威、健硕壮实的香夫子、蓟草和油麻草等,对草的所有怜悯、亲切和赞美,此刻都烟消云散。我怀疑当年张洁挖荠菜的那份快乐是否矫情,怀疑美国诗人惠特曼倾情歌唱野草是否坚定。草是村庄和田野的主人,那只能在诗人眼里,在农人的眼里,草是牛羊的命根,又是庄稼的仇敌,像生活一样纠结着,理不清头绪。
我的遮阳帽上也在滴汗,嘴里干得要冒火,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草薅光,但我不得不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幼稚。母亲不紧不慢地薅草,时不时直起腰对我说,慢慢薅,不要太用劲,看你热成这样!其实,母亲也是汗流浃背,连带去的凉开水也顾不得喝。母亲蹲着的姿势近似于对土地的跪拜。母亲躬下的脊背如桥,劳作的身影被骄阳涂满成熟的釉彩,成为中世纪的陶罐。我想起梵高在笔记中写收麦的人“他在明朗的日光下干活,太阳以一种纯金的光普照大地。”
我努力地铲草,我多用一份劲,母亲就少用一份劲。我透过睫毛上晶莹的汗珠眺望远方,我深切地体味到刘禹锡“瞰于野,惟稼穑艰难是之”的千古浩叹,我再次触摸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苍凉与悲壮。
接连几天薅草,我累得人仰马翻。在田间,我几乎看不到一个年轻人,他们远离故土田园,在城市里摸爬滚打。我庆幸自己还能赤足与泥土亲近,还能吮吸乡野的精髓。
凝望在田间薅草的母亲,我忽然想起“雨淋不知寒,日炙不知暑。两足如凫鸥,终日在烟渚。”我再次懂得土地、庄稼和农民永远是我们生存和生活的支撑。母亲种地更多的是为了心灵的慰藉、对故土难以割舍的诱惑与眷恋、对土地生死不移的精神依傍与守望。
母亲其实就是田园里的一株庄稼,静默,笃定,从容,安详。土地就是她的生命,她要在自己生命的田园里精耕细作出一片枝繁叶茂、瓜瓞绵绵。
当我们疯狂地追逐名利的时候,当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让我们回眸远方的田园,回眸胼手胝足、躬耕陇亩的父老乡亲,像农人薅草一样,薅除心灵的杂草,长出善良而柔软的庄稼。凝望母亲的田园,我们会把美德和谦恭这样的词汇镌刻进生命的词典里,一生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