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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白杨
  父亲走了,我一下子觉得靠山倒了。
  父亲是南秦川极普通的农民,父亲是南秦川有声望的木匠。父亲在兄弟中排行老小,父亲十五岁上没了父亲。我在兄弟中也排老小,我二十二岁没了父亲。我和父亲的年龄相差很多,在我成事要人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父亲已经不能站立于人前帮我说话;在我成事要钱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父亲倾箱倒箧粜了仅有的八百斤苞谷。尽管如此,我心里很踏实,我有父亲,我就有靠山。父亲在,靠山就在。
  父亲受了一辈子苦,幼年给村里的财东家放牛割草播种犁地,后来经人介绍跟随河南洛阳来商州的师傅学习木工技艺。父亲没念过书,却心灵手巧,勤奋用功,磨砺了一手木雕绝活儿。他在自画的草图上能雕刻出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花鸟鱼虫、福禄寿星、梅兰竹菊。父亲常给我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教诲我打铁先要本身硬。
  父亲学艺精益求精,对自己的工艺精雕细琢、精打细磨,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他寂寞坚持,一心一意,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木活,心无旁骛;他勤奋敬业,一生专注木工技艺一件事,将毕生精力献给一门艺术、一项事业、一种信仰……这或许就是父亲的精神,工匠的精神吧!父亲这种精神不是天生的,而是在一天又一天雕琢的修行中积累和修炼而成的。在父亲的眼中,手艺就是人生的信仰,做工就是对这信仰的虔诚。父亲的心性,就在一锤一凿的敲打中缓缓地沉落、安定、纯净,再无杂念;父亲的技艺,就在一斧一锛的用心中熟练、提升、精湛,炉火纯青;父亲的精神,就在一年一年的重复中积累、沉淀、汇聚,圆满凝结。
  父亲一生教了不少徒弟,有自己收的,也有公社和大队安排跟父亲学艺的。父亲不分谁亲谁疏,在传授木工技艺的间隙里,总是默默教导徒弟,做事要丁是丁卯是卯,要方正做人,正派为匠,守规守距,即就是吃饭夹菜,筷子头儿也不能超过盘中线。父亲教的徒弟也都是顶呱呱。
  父亲在做木工之余,还躬耕农田。他历来不让别人戳脊梁骨,做木工活儿不留瑕疵,做农活儿也绝不让自己田里的庄稼比邻家的逊色。我念初中的那年秋天,淋雨连绵,村后的两个水库都开始溢洪。父亲怕洪水毁了成熟的庄稼,挑着笼担,背着背篓,戴着草帽,冒雨到村东边的学校叫我请假和他一起搬苞谷。我家的苞谷棒子足有一尺长,穗穗颗粒饱满,而邻家的苞谷棒子很小,甚至还有溜杆的。父亲说:“种庄稼偷不得懒,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种不好庄稼误一季子,娶不好媳妇误一辈子。”我一边搬着沉甸甸的苞谷,一边领悟着父亲的教诲。
  我中学毕业,父亲给我置办了一套木匠工具,让我跟着他和他的徒弟们在南秦川给农户建木屋造农具做寿棺。那时,技工每天的工酬两块五毛钱。我是学徒,每天只挣两块钱。好在给谁家做活在谁家吃饭,不掏伙食。在农村做木工活,劳动强度是很大的,常常累的直不起腰,十个指头握着伸不直,伸直了又握不住。我看着恓惶,也有些三心二意。加之形势发展,农户建房也由土木进化为砖混,新式家具都是组装,木工活越来越少。再加之父亲年迈,不再走乡串户做木活,我也最终没能专心承续父亲的木工雕刻技艺。
  我参军后,父亲每每让村里的王化仓老先生给我写信,总是叮嘱我,做人立身要本分守信,干公家的事要尽力谨慎,不害事不误事不占便宜,不叫人戳脊梁骨。我在部队的第二年冬里,父亲年享耄耋,寿终正寝。我痛不欲生,顿觉天塌地陷,树折山倒,孤苦无依。
  直至退伍回乡参加工作后,我才渐渐从孤苦中走出,才从无依无靠中找到支柱。那支柱,就是父亲用毕生总结的规矩家训和父亲的工匠精神,每每回想起这些家训和精神,就又觉得父亲还在。
  精神在,父亲就在,靠山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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