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故乡瓦房店的夏天总是要经历一场甚至是几场洪水的洗劫。炎炎烈日当头晒上十天半个月,老天就要电闪雷鸣下一场暴雨,任河水就像被疯狗咬了一样暴涨,眼瞅着奔腾咆哮的河水蹭蹭上涨,大人们便站在吊脚楼上,面对着“风雨横绝悬惊涛”般的处境,一点也不惕然而恐,只是喃喃念叨:“老天爷呀,莫下雨了,天下漏了,要发大水了,我们就要搬水了。”
在古镇瓦房店人眼里,天要下雨,河要涨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顺其自然把洪水“搬走”,大水就遂顺人意消退了。把涨水叫“发大水”,把抗洪叫“搬水”,古镇人对自然的敬畏和面对自然灾害坦然处之的态度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页翻过了。
任河是汉江的支流。瓦房店地处任河下游,是民国年间任河流域重要的商埠古镇,商号众繁,会馆林立,商业繁盛甚至超过县城,有“小汉口”之称。民国《紫阳县志·建置志》载:“川江路梗,货物转运多由此取道入川,行旅辐辏,市面最为繁盛。”以茶叶为主的农副产品由汉江水运通达汉中和汉口,转销西北及长江下游各地。古镇位于任河西岸,街道沿河岸一字摆开,沿河而建的民居称作河街,依坡而建的民居称作后街。河街房屋建在20余米高的河堤保坎上,皆为清一色木板房,板石盖顶,向外悬空吊脚楼,颇有江南水乡风韵。为了防洪,上街修有挡水墙,下街修建防护墙,洪水来袭,家家户户将房屋前后木板拆空,以利洪水宣泄,洪水退后再恢复如故。这是古镇历经无数次洪水侵袭而屹立尚存的诀窍。百年瓦房店在1983年夏季遭受一场特大洪水过后,房屋大部被毁,因属安康水电站淹没区,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搬迁移民到任河东岸的向阳镇,最终湮没在滢渟的任河水中。
古镇瓦房店人最不愿过夏天,不是怕天气热,而是怕洪水过街。“不怕冷来不怕穷,就怕任河走黑龙”,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贫穷无所谓,只要过得安然无恙就是万幸。古镇的老人一直迷信任河里潜伏着一条黑龙,河水暴涨都是那条黑龙兴风作浪造的孽。相传古镇形成的时候,就在离镇子不远的宝塔湾里修建了一座报恩塔来镇抚黑龙,免得它出来作恶发大水祸害人。传说归传说,少有人相信,但年复一年的水灾总是闹得让人不得安生,所以古镇人的夏天总是在盼下雨和盼雨停的纠结中度过。一到夏天,火红的大太阳晒久了,天气炎热,人就烦躁不安,恨不得捡起一块石头把天打出一丝缝隙,好歹下一场潇洒而随意的雨,洗净诸尘留下清凉的气息,让人在“一夜雨声凉到梦”里宛然初醒。那个年月的夏天不是靠空调来调节的,炎热和清凉都是自然的,一把蒲扇“呼呼”几下就把夏天摇到秋天。天意高难问,夏天的雨说下就下,来的很急促,不停歇地下一天一夜,任河水就开始上涨,眼瞅着大雨下个不停,浑浊的河水漫过河坝,漂江大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击着吊脚楼下的保坎,人们就开始担心洪水上街,就开始祈祷老天爷快快地停雨,河水快快地消退。并非每次涨水都得“搬水”,但都必须做好撤离的准备,古镇的人在常年与洪水的搏斗中总结出了经验,通过观察天气变化和观测河水上涨势头,准确预示是否搬家撤离。如若预测河水上街进屋,造成不了大的侵害,只需将家具搬上楼,人们在往高处撤离的时候只需带走被褥和炊具粮油即可,最多在外躲避一两天就回家了。回家后首先是清理屋内的淤泥,在屋内燃起几堆柴火,烘烤地面和墙壁的潮气,保持通风换气,然后才将家具从楼上搬下来,恢复原状,逐渐恢复往常生活。因为常年“搬水”,造成家具损毁,几乎家家户户都看不见几件像样的家具摆设,只要人平安,有口饭吃就是最大的慰藉了。年少不知愁滋味,大人们愁眉苦脸,小娃子觉得好玩,因为“搬水”到高处人家,好几家人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吃饭轮流做,睡觉随地倒,有一种其乐融融的大家庭感觉。人老几辈都生活在古镇,东拉西扯都能沾点亲戚,每年遇到防汛抗洪,后街高处的人家便起早将房屋腾开,备下柴火,准备迎接上门避难的街坊人家,那份真挚热情,那种和谐互助,是年轻一代人都无法付出和体会到的。
20世纪80年代末,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安康水电站库区下闸蓄水,有效地发挥了削峰、错峰、滞洪的作用,任河这条不羁“黑龙”被束缚,水之患变成水之美。紫阳县任河流域库区淹没线下集镇实施实行生态式搬迁移民,古镇旧貌换新颜,一座座移民新镇、一幅幅美好画卷、一张张幸福笑脸,让人真切地感受到移民开发给库区群众带来的喜人变化。多少年过去了,当年历经任河“搬水”的懵懂少年如今已是两鬓点霜花,生活总是在一边怀念、一边继续中释情销迹,唯有任河“搬水”的过往和记忆一直在心底留意 ,也正因为有难忘的记忆才让我在成长的生命历程中变得越发坚强,在遇到风雨的时候才不会害怕。
刘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