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里河西走廊最窄处的关隘城墙外,光秃的小山峁上竖立着一块齐肩高的黑色石碑,石碑上刻着“出十还一”四个楷体大字,警告西行冒险者关外环境险恶,要想保命者应该却步于此。
其实,雄关的关内关外数百公里,都在河西走廊的“廊”内,都在戈壁滩的“滩”上。我,就曾经在这“廊”内和“滩”上驻防了9年。
在这个汇集雪山、冰川、沙漠、绿洲、戈壁、草原但主要是戈壁主宰的特殊地理环境里,珍藏了许多契入我人生经历的珍贵记忆,譬如那无色无形、来去无踪的神秘精灵——风——堪称世界级风口的风。
百度资料介绍中国有3大风口,分别在甘肃玉门、河西走廊和新疆达坂城,这是编辑在地理知识上犯的一个错。这个错误瞒不过我,因为这些地方大都是我用车轮或双脚丈量过的。玉门关和阳关均在敦煌以西70至90公里的地方,两地相距约30公里。这点距离在壮阔戈壁不算什么,只是一个“一风吹过”的同一整体,不应拆开表述。
河西走廊为何有如此广袤的戈壁荒漠,答案或许就在风中。
斜卧在南北两山之间的狭长平原,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管道,推送着强劲季风“哧溜”一下一泻千里,这一自然奇观称为狭管效应。那大风一路追逐狂奔、一路呼啸翻卷,仿佛在说:这是我的地盘,你们赶快让路!
一个飞旋着雪花的隆冬时节,一纸命令把我从丝绸之路的起点调到遥远的丝绸之路重要节点——河西走廊中部某师,随之的岁月便自然地融入在戈壁滩的风声里……
在那里,我匍匐在兵家必争之地的荒原上,侧耳仿佛听到历代军人戍边征战的悲壮回声。河西走廊,就是一部充满血腥的兵家之地,铺满戈壁的战争画卷。大家耳熟能详的西汉名将霍去病和其舅卫青,几次率铁骑在风尘起处直击匈奴腹地,成功打通西汉到西域的通道,将河西走廊重新纳入大汉版图。霍去病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积劳成疾,病逝时年仅27岁。他没想到,汉武帝也没想到,荡平匈奴、打通河西意味着什么——不经意间串起了中国与中亚国家的文明对话,开辟了千年丝绸之路的商贸通道,可谓立下了盖世奇功!
在我家客厅里,常年挂有两幅字画,一幅是著名导演、书法家李乾宽先生书写赠予的“金戈铁马”四个大字,一幅是现任北京某画院院长的酒泉藉画家祁峰先生画赠的一幅“风雪骆驼”。
在那里,我徜徉在被阳光投射得死寂干瘪的戈壁上,眼望千年风刀刻下的神奇画面,怎能不敬畏大自然的无穷力量?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广袤戈壁滩上,突兀出一座雅丹地貌的乌尔禾风城,俗称魔鬼城。远远望去,沙漠戈壁海市蜃楼的奇观,如烟波浩渺的大海,魔鬼城像一艘艘航船飘浮在海面上。说它是雅丹地貌,不如说它是风的杰作。这里四季狂风不断,最大风力达到10至12级,那些高大尖锐的岩石长期在定向风的侵蚀雕凿下,有的像宫殿、有的像城堡、有的则像怪异的动物。说它是魔鬼城,是因大风刮起,走石飞沙,地暗天昏,怪影迷离,如箭的气流在怪石山间穿梭回旋,尖厉的声音如狼嗥虎啸,鬼哭神嚎。
晚清军事家左宗棠在150年前收复新疆时,在陕、甘、新栽植道柳200多万株,其中在河西走廊和新疆栽植有100多万株,后人称为“左公柳”。“左公柳”在河西走廊的境遇最差,因干旱风摧成活率低,即使成活了,一般寿命也不长,即使幸存到现在几人合抱粗,也大多成了歪脖子树,一点不像左公活得堂堂正正。戈壁滩上的歪脖子树方向都是一维的,从西北来风的树们歪斜向东南,沙枣树、梭梭树、红柳树亦如此。
戈壁罡风还真不是虚张声势。那风的强大摧毁力让人不寒而栗,那超强流动的扫地风能颠覆正在运行中的火车、汽车;那吓人翻卷的龙卷风能把房屋、人畜连同沙石一起抛向空中又狠狠地砸向地面;那挟带着雪花冰籽仿佛挟带千万颗钢针的寒风所到之处大地一片萧瑟肃杀。今年2月17日,一股大风加特大沙暴袭击了戈壁西端的瓜州一带,致春节自驾出行返程的大量车辆车窗玻璃被沙石砸烂,在当地政府救援下,2.5万名游客拥入只有5万人的瓜州城,一时令毫无准备的小县城瞬间崩溃。
在那里,任性的戈壁风与不屈的现代军人狭路相逢,打磨锻造出一支忠诚戍边的威武之师。脱下牛仔裤、穿上国防绿的稚嫩小伙,跨进军营恰逢戈壁滩的数九寒天,最能让他们刻骨铭心的是极不友好的气候环境,干燥的空气会使咽喉鼻孔冒火干疼,针刺似的寒风会使嘴唇和手部干裂渗血。至今在我的右耳廓上留有一块冻伤的印痕。战士们集合站队数番号唱歌时哈出的气体凝固在眉毛和皮帽的正面上,像霜雪、像冰棱。来自江浙、川渝等南方省份的新兵,在新兵训练徒手队列时,即使带着白色的棉织手套,手背几乎都要被冻肿。
我刚到团里工作那年冬天特别冷,是那种一年四季不下雨的干冷,是那种嗖嗖寒风中舞动着雪花的刺冷,是那种惊鸿一瞥的奇冷,最低温度达到零下29度,附近有条高压线被冻断了。有天夜里,大风把营区西北方向的围墙吹倒了80多米宽,撕开围墙的暴风雪一路狂奔,将东南角的四个加盖保温草帘的塑料大棚全部掀开,长势不错的芹菜、西红柿等反季节蔬菜被一扫而光。实在心疼!这4亩地是当地老百姓用280台小四轮拖拉机,从5公里外拉土垫到戈壁沙石之上的,并建起高规格永久性耐用大棚,是官兵冬季蔬菜的唯一来源,受到战友们的悉心呵护。天灾无情,那夜还冻裂了近百只气温计,数条供水线路被冰冻,2个连队的烟囱被拆断,养鸡场的一些蛋鸡也被风吹散。
常年战斗在戈壁风口的官兵,罡风是砥砺他们意志的磨刀石,是铸就忠诚之剑的好材料。军号声声,军旗猎猎,一辆辆怒吼的战车组成的钢铁巨龙,所向披靡,迎风碾压,驰骋在万年荒原上!
在我生命的金秋,我住在南面的海边,每当台风尖叫着拍打着我家窗口时,我就想起了当年戈壁上的那个风。